我咬咬牙，不管了！

知道和看到是兩回事，平日裏我們宮女私下議論宮郊枯井裏的屍體就像是閑話家常一般，然而你親眼看見一雙血淋淋的手斷在面前則是難以忍受的，況且，我也不該忍受，因為我如果能用口舌免掉這毫無人性的血腥，承擔點風險又如何。

李周全慢慢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木香制樂有何見教！”

看著李周全眼睛，我知道他沒有多少時間給我，然而我和他好歹有幾面交情，到底是我在宮月明身邊兼職司膳和制樂，看在別人眼裏是一個得寵的宮女，況且被升為掌膳的同時得到了趙擎天的讚揚，平日裏他也對我孝敬的一桶河山讚不絕口，他能停下來聽我說話已經是給我面子了。

“奴婢以為，這張琴並沒有毀掉，依然可以成為江先生的禮物！”我俯首行禮。

“哦？如何說！”

“琴弦七根，代表君臣民事物文武，然而前五個有分別照應金木水火土，而文武弦獨列，回溯歷史，歷朝歷代，文武兼備，齊心協力方可成就盛世，然琴弦文武分開多有不妥，去掉一根，第六根弦文武兼蓄，正寓意本朝盛世啊！

“此琴乃世間珍品，僅因一弦斷而棄之，實在是可惜啊！再者，君有言而不諾，是為失信於人，乃為君大忌，所以奴婢竊以為此琴仍可作為禮物。”

“……言之有理！”李周全臉色卻沒有多大的變化，他本來就憂心禮物的事，我這個方法尚可容他考慮，但是不會如此草率的認同，果然～～“只是，此琴本七弦，六弦已是殘缺，如何彈奏？”

一聽這個李周全就是個外行，要麽就是在音樂方面實在是太沒有天分太死板了，在這個以音樂著稱的時代還真是少見啊。

須知，我們那裏，古琴本是五根弦，後來才變成七根，這裏的琴我研究過，好像自古以來就只有七根弦，不過這並不代表只有七根弦才能彈，彈撥樂器本來就是靠指法來調音奏樂，獨弦琴也是有的，照樣可以奏出動人心弦的曲子。況且，這大千世界裏，什麽東西本身不可以和音律相和呢？譬如樹葉，平日裏化作春泥更護花，或者是作為觀賞，再普通不過了，然而在樂師的手裏，就可以變成餘韻悠悠的輕巧樂器。而這個時代之所以琴有七根弦，也不是因為用六弦五弦彈不了，而是由於我剛才說的，每一根弦都帶有寓意，所以才從古至今沿襲下來了七根弦。所以，李周全所擔心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

“李公公，奴婢聽聞，江先生樂技出神入化，慧眼識得大千世界萬物的音律，哪怕是頑石在他手中，也會回蕩金鳴玉響之聲，更何況六弦琴；奴婢竊以為，物以稀為貴，江先生應該極為樂意嘗試文武合弦的古琴……”

江先生這些軼事，正是我剛剛從閑聊中得知的。李周全貌似被我說動了，但他眼中仍然是疑惑，我又行一禮，道，“李公公，不知可否讓木香一試？”我看了看李周全的疑惑，心中暗度他是不是擔心我把這個珍貴的琴弦再碰斷幾根，不過我平日裏謹慎的性格，還是讓他思量之後對我點點頭。

我走到寶琴面前，只見桐木敦實，上面是古老的梅花斷紋，琴弦觸手便從指邊溢出清靈動人的音符，果真一把好琴。我坐下，調了調音，然後淙淙的琴音便蔓延開來，就像輕盈的手撫過大地的點點塵埃，漫天飄搖的花雨稀釋了新燕雙飛的繾綣，就像細碎溫軟的陽光挑動眸中流轉的波光，相思醉人。

我彈的，正是中午聽到的《凝眸醉》，果真，琴音隨奏者的心緒而蜿蜒牽動，菱絲奏的更多的眼眸盛下愛人就如盛下整個世界的幸福和滿足，而我，則漾起了無情有思的甚至連自己也無法弄懂的微小波痕，細密的針腳，包裹一廂情願的摯戀，細細品來，淺淺的馨香甘甜，卻又是苦澀難入喉的。

其實，我彈琴的時候，總喜歡思緒飛飛，跟隨著樂曲的旋律，卻行走在自己的點點滴滴的生活中，然後如漫步在人生的畫卷中一一品閱，調整自己的心境。然而，這一次我卻沒有敢保持之前那麽悠閑愜意的心境，僅僅彈了一小段，但是那一段卻是《凝眸醉》裏指法最覆雜的一節，還好我在現代基礎打得牢，在這裏又精進不少，演繹的還算完美。

最後一個音符散向空中，琴弦仍顫，餘韻緩緩落地，我看向李周全，他面上表情柔和了許多，然而眉心仍然聚攏，半響嚴肅起來，“七弦琴變六弦琴，依然是承而不諾！～～交代，必須要給……”

我的額角沁出了密密的薄汗，的確，適才所言，看似有理，卻是靠不住腳的，沒有江之汀的認可，就是胡攪蠻纏。這個所謂的折衷辦法，如果不是為了救倚釵，我是絕對不會把這麽爛的理由擺出來的。

我慢慢擡起頭，心裏卻堵的慌，太多的事，我們無能為力。

李周全扭身走開，倚釵和秋溶的哭喊聲又開始回蕩在殿內，眾人散開，桌上空留一張古樸清雅的六弦琴。

我嘆了口氣，正準備出門，卻看見空蕩蕩的門口不知何時佇立了一個潔白的不染纖塵的身影，我一看他，卻眼前一亮，三步並作兩步，過去道，“安嵐兄，不知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既然他和江之汀熟，如果江之汀能出面，事情一定會有轉機，江之汀總不會拒絕吧，樂曲和心境是連在一起的，既然天下人都稱頌他，一定是高風亮節的，這種行善積德之事何樂而不為呢？

我三言兩語簡單的解釋了一遍，然後火急火燎的催他去幫倚釵，雖然我和江安嵐萍水相逢，但覺得他為人親和平易，力所能及之內，這種善事應該也是很熱衷，大不了幫了我之後好好謝他，請他吃一頓飯，一桶河山的絕活全部亮出來。

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開口第一句話說的我直吐血，火氣蹭蹭蹭上竄，“我知道，剛剛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你竟然不管！”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無禮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偽善親和的面皮，心中唾棄道，原來這人這麽爛，怪不得，我說他曲子吹得那麽好，怎麽從來沒聽過江安嵐的名聲呢，看來是真的雲泥之別呢！我咬牙切齒了一陣，“想不到，閣下竟然是這種人！”

他倒是笑了，笑的陽光燦爛，啟唇道，“剛剛木香制樂的曲子很是動人，讓江某一時忘記了！”

我白了他一眼，摔門正要離去，卻在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聽到這麽一句，“現在是時候了！”

我停住了腳步，往回看，那人一副要進殿找李周全的架勢，還背起了那張桌面上的六弦琴。

我心下疑惑，跟著那個疾走也似閑庭信步的白色身影，卻見一路上所有人都狂熱的的與他打招呼，就像鐵桿粉絲的遇到了自己的心儀的偶像，看那人的手勢，倒是非常親和優雅的回禮，也許正在微笑，結果引來了更大的熱潮，還好只有歡呼，倒是很講素質的自發形成了一個通道，沒有人堵住他簽名什麽的。

我眼睛瞪得有雞蛋大，不是吧！這個人怎麽沾了江之汀這麽大的光……開始我還想這個人竟然不找江之汀，後來才知道，只是穿過來的我太孤陋寡聞了才不知道這個江安嵐的名聲吧！

忽地，一個念頭劃過我的心間，這個江安嵐，不會就是萬人迷江之汀吧？不過——“風神俊朗，氣質脫俗，一笑傾國傾城～”我想起浣花錦葵那幾個丫頭的話，始終無法論證，這個相貌平平的江安嵐就是江之汀。

江安嵐很快找到了親自在一堆琳瑯的珍貴器物中尋找替代品的心急火燎的李周全，李周全一擡頭，看見白衣勝雪的江安嵐，目光很快的落到他斜背的六弦琴上，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尷尬，賠笑著道，“江先生，實在抱歉，出了這種意外……”

吃驚的我，心裏一遍遍道，原來江之汀長這樣啊！原來長這樣的是江之汀啊～～～

“無妨，少了一根弦，正好文武合弦，天佑大魏，”江之汀換了個姿勢站好，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溫暖如陽光般的標志性的笑容，“六弦言新聲，彈起來更有味道！之汀甚是喜歡魏皇的禮物。”

李周全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暗中吐了一口氣，又是驚訝又是歡喜，又聽江之汀道，“美中不足的是……”結果笑容又凝註了，神情也變的小心翼翼起來。

“如果這根斷弦卻沾上了鮮血……”江之汀嘆了口氣，微微搖頭，“這琴的神韻就生生被毀了……”

李周全楞了楞，立刻俯首道，“奴才有錯！”馬上召來侍從問道，“行刑二人現在如何？”

那個侍衛抱臂刀，“回公公話，已杖刑三十有餘！”

“傳令下去，不必行刑了，削手之刑也免了吧！”李周全立刻吩咐道。

江之汀被李周全送出來之後，卻慢慢悠悠的踱著步子，似在觀賞典雅闊大的大殿，卻不覺來到在角落裏觀察的我這裏。

我嚇了一跳，真不知他怎麽看到我的。

他並沒有說話，卻向我笑著挑挑眉，我訕訕的笑了笑，“呵呵……我收回剛剛的話啊！”看了看他眼底的笑意，又道，“謝謝你了！你有時間我請你吃飯啊！一桶河山，嘻嘻，皇帝的禦膳啊！讓你不虛皇宮之行！”

說完了，我就有些後悔，真是的，自己在幹什麽呢？名人效應？給一桶河山打廣告？想不到自己還頗有些商業頭腦，眼前浮現出一幅江之汀手捧一桶河山向眾多圍繞的粉絲獻出甜美的微笑，然後拿著六弦琴優哉游哉的邊彈邊唱，“一桶河山，皇宮禦膳，回味無窮，快來一看！”然後粉絲把印有江童鞋頭像的外帶全家桶搶購一空的畫面……

“不需要謝我……”這個無厘頭的畫面瞬間被擊破，挽救了我吐血而亡的命運，“首先，我救的不是你；再者，是我想救人，而不是因為你……”

我聳聳肩，半天後問道，“你明明可以早一點救的不是嗎？”

“可這裏是宮廷。”

淡淡的一句，當時我並不知曉他的意思，只是不久之後才了然，宮廷就要有宮廷的規矩，身處此地，必得小心謹慎，粗心大意則必須付出代價。況且，死人的事情在這裏司空見慣，而好運則是鳳毛麟角，今天犯了這樣大的錯誤，遇上了江之汀得以救贖，下一次呢？斷手太殘忍，而杖刑則能讓她們銘記一輩子。這也就是江之汀深處的考慮，他總是這樣，笑若春風，暗藏淩厲，手段狠辣，亦含柔腸……

當時的我聽了他的說法後倒也恍然，這就叫該出手時才出手吧！而不像我，頭腦發熱就義氣行事。

我擡頭敬佩的看著那個江之汀，正好碰上他燦然一笑，烏發流蘇，清瘦高大，白衣勝雪，燦若星辰的眉眼，如沐春風的微笑，如陽光暖暖化開雨天室內的黯淡，我一瞬間竟看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什麽叫秋水為神玉為骨？

什麽叫皎若明日升朝霞？

什麽叫流風回雪青山峻？

哇啊！

有一種氣質恣意在穹宇間，斜倚雲端，看盡天下紛亂而纖塵不染。

有一種氣質能既能自如的融入囂囂車馬喧，卻又能瀟灑抽身塵世閑賞庭前花開花落。

有一種氣質叫酒不醉人人自醉，你不能感覺到他的神采和氣魄，是因為被他的浩然正氣所融合和收斂，然後你就不知不覺間誠心拜倒在那人腳下。

有一種氣質，超脫於一切世俗的光彩陸離，不屑於任何用於遮掩的華美外表，最為樸實卻最動人心弦……

果真，一笑傾國傾城……

是偶太俗氣了，偶是個外貌協會的家夥！偶錯了……

現在偶相信了，這個其貌不揚卻氣勢渾然天成超脫世俗的家夥，就是江之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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